恒量

【宸汐】入君怀*


 ‖是微博里某个小可爱说想看灵汐是怎么知道自己怀孕,便写了从知道自己怀孕到产子的部分,本打算前天发的,太忙了拖到现在

  
      
 昨夜从极渊落了场大雪。直到次日辰时雪仍未住,风倒是渐渐大了,罡风如刀,急卷着雪片回旋,铺天盖地的白翻转腾挪着,吹断了柢木僵朽的枯枝,即刻便揉碎在了风眼里。宫殿檐下套兽①嘴里衔的铜铃上裹了厚厚一层冰,风从檐角呼哨过去,只见冰粒子往下掉却不闻铃响。

风挟了雪从中庭沿着回廊一路卷进去,不多时内殿门前便已积了厚厚一层白,狂风拍在殿门上的闷响被沉重的柞木吸纳了大半,待传进殿内时只余了点无力的尾音,在高广的铜柱间空旷回旋一圈便散了,极静,也极寂寥。

殿内突然有了响动,是软底缎鞋轻轻落下的声音并爪子点地的哒哒声,本都是极轻软的声响,也被偌大的殿堂扩得响亮。侧室转出来一位素衣女子,手中托了盏药碗朝内室行去,一只似鹿似犬的小兽紧紧随在她脚后,见女子进了内室,摇着小尾巴踌躇转了一圈,最后趴卧在门口。

殿外风雪肆虐,这屋内却是极暖的,座地的鎏金大熏炉里燃着苏合香②,烟雾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着,被开门时带进来的风吹得一斜,复又笔直。

素衣女子托了药碗行至榻前,榻上躺了个女子,面色苍白,下巴瘦出个伶仃的尖儿,正闭了目睡得沉沉,眉头却绞得死紧,似乎梦里也不得安稳。素衣女子瞧着她叹了一回气,轻轻出声唤道:“灵汐,且醒醒,该服药了。”

榻上人的一双羽睫抖了抖,上下掀开,露出极美一双眼,眼仁澄净清澈,恍了恍将她盯着,片刻慢慢聚了神认出是她,眼里涌上笑意来,汪在眼底柔柔地亮着。“师姐……”

青瑶伸手将她扶起来,在她腰后塞了个引枕,将药递在她手里,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可还觉得疲乏?”灵汐盯着碗中的药皱一皱眉,咬了牙一口喝尽,咳了两声道:“现下好多了。”

“你这丫头……”青瑶接了药碗搁在一旁几上,又恨又怜地瞧着她,“怎么能做出那等傻事?若不是云风察觉从极渊有异动……”见灵汐垂头不语一副可怜形容,心里一酸,叹了口气道:“将自己和这从极渊一并封禁……你如何能想出这种糊涂主意来?”

“师姐,”她轻轻叫了一声,默了半晌,又道:“云风回来了,十三也还活着,真相大白于天下,四海也没了隐患,我……”她苦笑一声道:“若不如此,你让我该怎生撑到他归来?”

青瑶心里一阵酸楚,轻抚着她长发柔声道:“现在不是有了撑下去的念想?你啊……历了三世,却还是如此莽撞,”青瑶低声叹道,“若不是云风来得及时破了你那半个封印,待你仙力耗尽,这孩子也怕是凶险。”

灵汐覆在小腹上的手一颤,“我当时不知……若我知道九宸还留给我这么一份挂念……”她眼眶泛红,“我又怎会……”

青瑶见她落泪,心里一软,叹一回气,替她拭了泪又道:“所幸没有铸成大错,这孩子是天生的福种,被你这么折腾也无大碍,倒是你,仙力几欲耗尽,三焦六脉都伤透了……”

灵汐挽了她的臂蹭了一蹭,讨好道:“师姐是四海八荒第一圣手,有师姐在我自然不怕的。”青瑶笑着去刮她鼻子,“尽会撒娇扮痴,现如今你也是为娘的,切不可再胡闹了,不然十个我都救不回你来。”灵汐抱了师姐的腰埋在她怀里,笑着应了一声。

“你且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着丹炉。”青瑶扶她躺下,自己收了药碗,轻手轻脚推门出去了。门前趴着的小兽听到动静立起耳朵,见她出来低低叫了一声似是担忧。青瑶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道:“别担心,她好些了。”小兽似是安心,重又卧下去,脑袋搁在前爪上静静守着屋门。雪团撞击殿门那点微弱声响渐渐一丝也无,风住了。没了风势,雪只绵绵密密的,无声无息往下落,天地都是一色的苍茫雪白,整个从极渊都静下来,间或只有雪团从细枝上跌落下来,发出一声悉窣闷响,又复归寂静。

          

             

      

   

“五碗啊,你说,下一次柢木花期,他可能归来?”

灵汐立在廊前望着庭中柢木开花。从极渊苦寒,百草不生,只有柢木耐得住这风雪,三百载一次花期, 花朵模样虽如晶似玉却也脆弱得紧,风一摇便跌落在地,跌成一片碎晶。

五碗仰着短脖子看她,歪了脑袋一声声地鸣,懵懂的小模样惹得灵汐掩袖轻笑,“是我傻了,不该问你,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又懂什么。”五碗呜咽一声,似是委屈,见她不再言语,只好去拿脑袋蹭她的裙摆。

灵汐望着一地的碎晶出神良久,寒意渐侵,她拢一拢肩上披帛,转身回了内殿,五碗绕在她脚边跑,披帛上浸了雪,湿沉沉曳在地上,将背影也拉得孤寒。

自她住在从极渊,这雪便从未停过,终日潇潇寂寂地落,没有风的时候,静得时间都凝滞,她守着空荡荡的宫殿,这死寂初时骇人,久了也便习惯了,反倒苦中作乐,还能挑出点宁静的好处来。她前两世过得忙乱,到了如今多出大把的时光竟不知如何挥霍,终日里无事可做,便在宫殿里四下咂摸,从南偏殿踱到西配殿,见到九宸或许用过的器物,便如筑巢雀儿般欢喜捧了抱回寝殿,搁在几上日日睡前看一眼,才能勉强有个安稳好梦。

她以往从未去过北殿,这番才发觉九宸拿着偌大一个殿当藏书阁使,贮量之多竟与广文星君的文昌楼不相上下。案上搁了厚厚一摞书,她信手取了最上头的一本,使袖擦了浮尘,弗一看到书名,先是一怔,感到腔子里那颗心蹦了一下,又停了,旋即近乎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她眼前发花,耳鸣阵阵里听到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来,

“……不愧是雀鸟一族……爱道人是非。”

“我确有不轨的意图。”

“……我活了十几万年,孑然一身……”

“我认识你以后,都没办法,一个人生活了……”

字字情切,含着笑意拂进她耳中,隔了如许多的光阴仍然清晰得令她发颤。灵汐晃了一晃,伸手撑在案上,桌角硌在心中也感不到疼,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个她小心藏起来的盒子骤然被启开了,寒风刀剑都从中涌出来,呼呼扎在心尖上,扎得她呼吸都艰涩。被压抑了这许久的回忆汹涌倒灌,她闭了眼,九宸的一怒一笑仍浮在面前,书本咣当一声跌落在地,她惶惶伸手掩了耳,却依旧听到他的薄怒轻怜声荡在耳中,几近崩溃之时,腹中的隐痛拽回了她一丝清明。“不……不要想……”灵汐伏在地上,如脱水的鱼般拼命张大了口喘息,冷汗簌簌从她额上滑落进鬓角里,“不要想……别……别想……”

意识不知浮沉了多久,手上传来濡湿的触感,灵汐睁开眼,在迷蒙里看到一张毛绒绒的兽脸,黑珠子也似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地将她望着,小心翼翼去舔她的手。“五碗……”她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松开紧咬的牙关,疲惫地对它笑了一笑,“担心我啊?我没事,”她轻轻将手覆上小腹,舔去齿间铁锈气息,低首喃喃,“没事的,会没事的……”

走出殿门时,她抚了抚门上青铜兽首,犹豫了一刻,终是抬袖封了殿门。有些回忆裹着蜜更裹着刺,得小心收好,压在心底,再在上面堆叠上一层又一层的杂物,等到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忘记还有那么个存在之时,日子便也能无悲无喜地数下去。

         

           

             

    

         

“真不回桃林?有承晏和花蓼在,我也能多少放心些,这从极——”

“师姐,”灵汐按一按她的手笑道:“我就想呆在这儿,这里虽冷寂,可毕竟……”她目光柔柔落在隆起的小腹上,“毕竟是我们的家。”

青瑶转身回望冰雪飘摇中的宫殿,叹了一回气,“也罢,我留与你的药,要记得一日一服,你也莫要日日懒在榻上,也多活动些,在殿内走走也好。”灵汐晃一晃她的臂嗔道:“师姐你都嘱咐我八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都记下啦。”

青瑶笑了一笑,神色却仍不安,盯着她切切道:“灵汐,长股水患愈发严重了,大半个无启国被淹疫症肆虐,我这半月恐不能常来看你,我叮嘱了花蓼给你送药,若有哪里不舒服与她说,她自会来寻我。”

“你且安心去,”灵汐神色肃下去,“若不是我这身子不便,我也该去帮你的。”青瑶抬手轻点她额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哪儿都不许去,你三焦六脉皆伤透,好不容易稳固,要敢再折腾——”

“不会不会,师姐可安心,我省得轻重。”灵汐揽了她的臂笑,又似想起一事,匆匆道:“我险些忘了,师姐,可否让花廖下次来送药时将我上回与你讨的锦缎也一并带来?”

“锦缎?”青瑶手一滞,小心觑她的神色。“那匹……”

灵汐点了点头,浅浅弯了唇笑:“左右也是闲着,我好不容易画的花样子可不能白费,三百多朵桃花呢,再加上那些龙凤花枝,怎么也能够我消磨几百年的光景。那缎子难得,眼看孩子也快落地了,我还想为她做个肚兜。”

“好,也好,”青瑶见她神色恬淡,心下一松,连道了两句好。“我回去就嘱咐她。”

灵汐目送她腾云远去,抬手抚上肚子,感受到掌心下气机蓬勃浑厚,气息似是熟捻,氤氲绕在指尖,便有团暖意沉甸甸地落在心上,她垂眸对着腹中孩儿柔柔一笑。“走,我们回家。”

      

        

    

  

她临盆在三月里,那日天气难得的好,风雪都淡淡,层云里隐约能瞧见日头的金边。她和师姐正倚在窗边缝小肚兜,刚缝好一朵花瓣,便觉得腹中一坠,有物事热热地顺着小腿流了下来。“师……师姐……”她丢下针线,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一双眼惶惶地乱转,已是慌到了极点,“这……可是,可是要生了。”青瑶也一慌,勉强镇定下来,扶了她至榻上,急忙解了乾坤袋翻找。

灵汐攥着身下被褥,腹中疼痛一阵赛过一阵,她咬着牙忍疼,心里慌成乱麻,眼泪簌簌往下落,她从小同承晏摔打着长大,又经了两世的苦,不畏苦,也经得起事儿,可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慌乱过,心和身子仿佛都晃荡着悬在崖边,无所凭借,无所依靠,她心里原有根柱子,也原该撑着她的,如今却飘渺无影。她攥紧了眉,感到牙关在格格打着颤。她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了。

青瑶翻着乾坤袋的手一直在抖,最后索性将其中东西抛了一地,匆忙从中翻捡起一面石盘,急急拈了决,只见那石盘瞬间光芒大盛,晃悠悠浮至半空,咒文密密麻麻罩下来,将灵汐笼入一片柔光之中。

“灵汐,别怕……”青瑶握了她的手,额上已急出一层薄汗。“这是注生娘娘③的临水镜,定能护得你二人平安,别怕,别怕……”

听见小嗓门亮亮一声哭时,青瑶心里一松,半个身子都几乎瘫下去,撑着抱了孩子与灵汐看。“灵汐……”看着师妹脸色寡白冷汗满面,青瑶心里酸楚又欢喜,且笑且哭道:“快瞧瞧……”

灵汐睁眼去看,红通通皱巴巴一团,虽然刚落地,却能隐约瞧出个模样,真像极了九宸。她吃力将孩子抱在怀里,看着小家伙身上窜起一团火光,渐渐转成皱巴巴一只小凤凰,浑身华光流溢,软软一团靠在她怀里低鸣。

青瑶见她不说话,担心是被吓到,忙握了她手道:“莫怕,方出生时仙力初聚神魂归位,是要现一次原形的,凡神兽皆是如此,约莫一刻便——灵汐?”

灵汐转过脸来看着她,脸上泪水纷乱,一双眸子哀切切将她望定,怔怔盯了她半晌,终于放声大哭,青瑶慌忙抱了她,只见她哭得止也止不住,断断续续地泣道:“师姐……他为什么不在……我方才真的怕……我骗不过自己了,师姐……我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青瑶揽着她,哄孩子似的摇,抖着唇不知说什么才能宽慰她,最后低声哽咽道:“灵汐,给她取个名字吧,以后你再不是一个人苦等了,你们娘俩互相依靠,沧海桑田也不怕,总有一日……他定会回来的。”

灵汐垂眸望着熟睡的孩子,心里空了的那块便似有了东西填补进去,虽仍有道缝隙在呼呼地渗出寒风,但已然可以扛得住了。她抱紧了孩子,小心翼翼贴在心口,于朦胧泪光依稀看到红雨纷飞跌落书册,自己笑卧树下拂去落英,花瓣下掩着的两字堪堪撞入眼眶,自此埋了三世,盘曲生根情丝入心,除不尽拔不去,牵绊肺腑,执念入骨,她活一日,便念他一日。

“念儿,便叫她念儿……”

     

       

       

  

   

*

  

   

   

      

“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呀?”
   
   
 “我是念儿,你为何来我家?”
   
   
 “这是你家?”
    
    
 “对呀,我和我娘亲的家,我们在这儿,等我爹爹回来……你……是我爹爹吗?”
    
    
 “我是。”

霎那苦寒消尽,风雪立止,一轮金乌自云海里扶摇展翅,将欲喷薄而出。熏风初破冻,把与韶光共,眼看着,会有个大好晴天。

     

    

       

       

       

       

    

      

*:取自曹植《七哀》中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注①:套兽,古建筑檐下突出去那一块,殿宇多雕雀头兽首

注②:苏合香,醒神通窍

注③:注生娘娘,又名顺天圣母,司掌怀孕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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