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量

  

克里斯第一次看到唐尼时，他11岁。

那时候他们刚搬到萨德博里，经过一整天漫长的收拾整理，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母亲也没有心思做饭，于是莎娜提议去披萨店解决晚餐，这个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欢呼和赞同。

在吸着可乐往家走的路上，一张海报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那张海报贴在影院门口，被灯光映得明亮干净，黑白色的背景上，一个带着圆顶小礼帽，留着可笑小胡子的男人睁着圆而大的双眼瞧着他。他望着海报顶上的黄字读出声：“卓别林①。”他眯了眯眼，看清了标题上那行小字，“小罗伯特·唐尼。”

“我和妈妈看过《摩登时代》②！”他指着海报上那个男人开心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我们进去看看好吗？一定很有意思。”他眨巴着眼，软着声音求他，“求你了。”

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十分钟之后，所有的孩子们都得到了爆米花来堵住他们叽叽喳喳的嘴。

电影的开场很平静，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轮廓，但一眼就让克里斯认出了那个滑稽搞笑、永远带着礼帽的小个子，小克里斯期待着他做个鬼脸，或者开始一段舞蹈，但他只是坐在镜子前开始卸妆，黑白两色中，镜头抓向他的双眼。克里斯停下了吃爆米花的动作，他望着银幕上那个男人的眼睛，觉得他看上去悲伤又疲惫。

影片很长，还是传记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能看懂多少，他年幼的弟弟已经在位置上沉沉睡去，小手还放在爆米花桶里；他的姐姐们一心一意地抢着爆米花；只有克里斯始终盯着银幕，看着电影里那个人带着胶卷一路奔逃，看着印象中那个总是惹人发笑的小流浪汉逐渐老去，他没看明白太多，只隐约觉得母亲抱着自己看过的那部黑白默片中的小个子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借着光线昏暗的影院中飘荡的浮尘凝聚了身体，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站在他面前冲他微微点头。在那场电影的最后，银幕上的男人潸然泪下时，克里斯抓住了母亲的手。

“怎么了？”母亲低声问他，“觉得困吗？坚持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他摇摇头，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捆住了，又酸又紧，让他有点想哭，他想要告诉母亲，却又不知道怎么向她表达，只好将手蜷在母亲的掌心，努力让自己不要哭鼻子。

电影散场后，卡莉不满地指责他：“都怪你，我错过了奥普拉秀！这部电影一点也没意思。”克里斯涨红了脸反驳她：“那是你没看懂！”卡莉朝他吐着舌头，抢走了他手里的可乐。

“你也没看懂。”

“我看懂了！”

“骗人，你比我还小。”

“我没骗你！”

“骗子！”

“我没有……”他终于委屈地哭出了声。

卡莉讪讪地碰碰他的手，“别哭呀，我把可乐还给你还不行吗？”父亲看着姐弟俩大笑起来，他抱起克里斯，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别哭了，小哭包，你姐姐会道歉的。对吗卡莉？”

卡莉悄悄翻了个白眼，“好吧，我不该说你是骗子。”

“我本来就没骗你！”小克里斯带着一脸的眼泪，在父亲肩头朝姐姐露出个胜利的大笑。

多年后克里斯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晚，披萨很好吃，爆米花也很香甜，电影院旧座椅里光影交错间他恍惚记住了两个名字：卓别林，和小罗伯特·唐尼。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1999年，当时他正排在一长串队伍的中间，等着给一个在电影里露面不过三分钟，连句台词都没有的角色试镜。

他疲惫地站在队伍里打着呵欠，队伍还很长，而他还有餐厅的一堆盘子等着他去刷。就在克里斯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身后传来的一个名字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唐尼？”

“对，就是他，那个小个子。”克里斯悄悄侧了侧身，看到排在自己之后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朝周围口沫横飞地比划着，“7年前得过奥斯卡提名来着，你们看新闻了吗？他又被抓了。”

“怎么回事？”一个穿了鼻环的姑娘问他。

“大麻还是海洛因来着？好像还有非法携枪。”男人耸了耸肩。“是不是挺胡闹的？报纸上说这不是第一次了。”

那姑娘一甩头发笑了，“这算什么新闻，你是移民？这可是美国，队伍里站着的谁没磕过。”不少人笑了，有人冲她吹了声口哨。

“可……”男人试图辩解，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别废话了快往前走，队伍动了。”

他们的说话声传进克里斯的耳朵里，刺耳又响亮，像是被搅拌过一样混杂又不真实，一个满手臂刺青的男人走出试镜室，神色颓然又愤怒，克里斯盯着他一直走到门口，在他伸手推门的一瞬间，克里斯像是被什么戳醒了似的一动。他逃一般地离开了这条队伍。

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冲进人海中。联合广场周围华灯初上，车流潮水般向前推挤着，明亮的车灯将这个小小的广场交织成一片光海中的岛屿。他摸了摸口袋，翻出零钱买了份报纸，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来，沉默地翻开。

广场上棕榈树的周围放置了灯光，色泽柔和的暖光在黑夜中映出它蓬开的树冠剪影，也映亮了报纸第二面上一个男人年轻而憔悴的脸。

流浪的艺人在广场上调着弦，等着情侣路过，偶尔拨拉几下吉他，飘出一两句零散又哀伤的曲调。克里斯在这断断续续的乐声中读完了报纸，将它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流浪的乐手似乎终于拦住了一对情侣，在姑娘咯咯的笑声中，吉他声和有些沙哑的声音被风吹过来：

“It's undeniable

不可否认

That we should be together

我们将厮守一生

It's unbelievable

难以相信

How I used to say that I'd fall never

我曾以为永不会坠入爱河

The basis is need to know

你得知道

If you don't know just how I feel

如果你不了解我此刻的感受

And let me show you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Now that I'm for real

我对你情比金坚

If all things in time

如果一切迟早要到来

Time will reveal

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③

克里斯攥着手里的纸团，想起那个鸡肉披萨和爆米花的夜晚，想起自己反复奔波于试镜场却只能捞到不露脸的小角色，想起父亲被风吹起的围巾，还有自己漏水的小公寓和一堆待付的账单，他散乱的回忆最后定格在那个旧影院里不大的银幕上——电影结尾时主角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朦胧光影间他看到座椅上的那个小男孩儿震惊而感动的脸……他将脸埋在手里，眼泪打湿了手心。
 
  
  
  
   
  
多年后他站在汉普顿夏夜的风里，手里加了冰的龙舌兰凉丝丝地贴着手心，他对身边的男人说起那个18岁的自己。他回忆起广场上无声哭泣的年轻人，望着夜空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那时我在纽约呆了一年半，还是头一次哭出来。”

正在喝酒的唐尼从酒杯上对他眨眼，“我的荣幸。”

他摇着头笑，唐尼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残酒，冰块在水晶杯里清脆地碰撞着，在微暖的夜风中他听到唐尼说：

“亲爱的，那一年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作者注：

①电影《卓别林》，上映于1992年，小罗伯特唐尼主演的传记电影。

②《摩登时代》，卓别林的代表作之一，描述了美国二十年代经济萧条的大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

③歌词来自Brian Mcknight的《back at one》，收录在1999年发行的同名专辑中。